▲安德烈·巴赞是法国战后现代电影理论的一代宗师，被称为“电影新浪潮之父”、“精神之父”、“电影的亚里士多德”

作为心理学家的美学家爱因海姆提出了相反的看法，他认为艺术之所以是艺术正是由于它不完全像真的似的。爱因海姆分析了他那个时代的电影与现实的六点不同，如现实的立体变成银幕的平面；深度感减弱；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等，他认为正是这些不同才使电影有可能成为一种艺术的形式。由此，爱因海姆反对电影技术的进步，但却似乎给电影技术工作者指出了方向。

人类从外界获得信息，必然要通过眼耳鼻舌身五种感官——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其中最重要的是视觉和听觉，人们能够方便地反复再现的也是视觉信息和听觉信息。因而人类的各种艺术形式除雕塑和建筑与触觉稍有关系外，都只作用于视觉和听觉。再现了某一部分现实过程的视听信息，就再现了这一部分现实的绝大部分信息。而电影，则以最大的可能再现了视听信息，这是电影使人产生“神话”理想的重要原因。电影工作者一直向更丰富完整地记录和再现视听信息的方向努力，以使人们有更强的更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在电影获得声音和色彩之后，又有了宽银幕、环绕立体声，以及立体电影、全景电影、球幕电影等等，逐步向完整神话逼近。除视听信息外，人们也试尝着再现作用于其它感官的信息。有人曾试图再现嗅觉信息，在电影放映过程中随电影进程释放香水。但也许稍有成功的是对触觉信息的再现。现在许多游乐场都有一些特殊的电影，电影放映时，观众要坐在一种特制的椅子里，椅子由若干液压传动装置驱动，随影片的内容，比如一个过山车沿途的景象，前后左右上下颠簸，使观众的所见所闻所感如真的坐在过山车中的一般。当然，这种电影目前所能表现的内容还十分有限。

▲《阿凡达》(Avatar)是一部由詹姆斯·卡梅隆执导，二十世纪福克斯出品，萨姆·沃辛顿、佐伊·索尔达娜和西格妮·韦弗等人主演的科幻电影，该片于2009年12月16日以2D、3D和IMAX-3D三种制式在北美上映。

然而电影无论多么逼真，观众都只能是观众，对于电影提供的视听信息只能被动接受，见到片中自己喜欢的人受人凌辱也只能忍住怒火，眼巴巴地看着。与作品发生相互作用的愿望在传统艺术中当然是无法实现的。然而，近十几年来，这种愿望却在另一个看起来与艺术完全无关的领域得到了一定的实现，这就是建立在计算机技术基础之上的电子游戏。电子游戏的名声一直不大好，在相当多数人看来，电子游戏文化层次低，制造粗糙，对青少年有害无益。这或许也是实情。但如果从发展的眼光看，则不妨对比一下电影的历史。电影在刚刚诞生的时候，也被人认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杂耍，根本不被看作是艺术，百老汇的一流舞台演员都不屑于参加电影的演出。只是在越来越多的文化人加入电影的创作后，电影才不仅仅是商品，成为第七艺术。电子游戏也将会经历同样的过程，并且它由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过程比电影快得多。现在的许多角色扮演类电子游戏，已经在曲折的情节之外有了性格鲜明的人物和丰富细腻的情感。不能否认，电子游戏已经具备了视听艺术的一些基本因素。

电影的完整再现和电子游戏的人机互动是两个理想，这两个理想在信息时代中将由一个新技术结合起来，这个就是所谓的Virtual Reality。

Virtual Reality，一般译为虚拟现实，从不同的角度出发，金吾伦译为虚拟实在，钱学森译为灵境。关于它具体的技术细节，在许多书中均有详细的描述。这里不妨用王小波在《盖茨的紧身衣》中的形象说法：

“光看到和听到还不算身历其境，还要模拟身体的感觉。盖茨先生想到一种东西，叫做VR紧身衣，这是一种机电设备，像一件衣服，内表面上有很多伸缩的触头，用电脑来控制，这样就可以模仿人的感觉。……比方说电脑向你输出一阵风，你不但可以看到风吹杨柳，听到风过树梢，还可以感到风从脸上流过——假如电脑输出的是美人，那就不仅是她的音容笑貌，还有她的发丝从你面颊上滑过——这是友好的美人，假如不友好，来的就是大耳刮子。”[④]

进一步说，你不但可以挨美人的耳光，也可以还她耳光。你差不多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你的想象很难超出电脑所储存的无穷可能性。

至此，触觉成为一种可以方便再现的信息资源，人们向完整电影神话又逼近一步。但这时，我们已经很难分清，这是完整现实的再现，还是完整现实的创造？

无论看多么紧张的电影，只要观众稍稍注意一下，就可以意识到自己是在看电影，毕竟有大量的电影之外的感官信息能够被人所接受。但是，如果灵境技术在给人提供视听信息触觉信息甚至嗅觉信息的同时，又隔绝了非灵境信息，那么，进入灵境状态的人将无法区分自己是否处于灵境状态之中，直到灵境电影结束。就如在密封船舱中的旅客不知道自己是处于静止还是匀速直线运动状态，一个进入灵境飞行状态的飞行员单凭感官将无法区分他是在模拟飞行还是在真正地飞行。

金吾伦认为虚拟实在将给我们的实在观带来根本的变革，“既然我们可以用虚拟实在技术创造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同的世界，而虚拟世界是虚幻不实的，那么，我们有什么先验的理由相信，我们原先认为是真实的现实世界就不是虚幻的。”[⑤]虚拟现实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现实问题。一个去过现实希腊的孩子和一个去过数据希腊的孩子，对希腊的感受会有哪些不同呢？在此，我们似乎可以再运用一下相对性原理。如果我们不能区分引力和加速度，那么引力就可以等价为加速度；如果我们不能区分虚拟现实与现实，它们就是等价的。引力与加速度的等价使爱因斯坦得出了广义相对论，那么，虚拟实在和实在的等价将产生什么？

追溯起来，人类自古以来就是生活在两重现实或实在之中的。借用卡尔·波普尔的概念，则第一重实在是世界Ⅰ，第二重实在是世界Ⅲ。这两重实在一直是交互作用的。原始人就相信他们的艺术可以与现实发生作用，他们祭祀的仪式，他们刻在石头上的岩画可以帮助他们猎取更多的食物。民族文化与民族心理更多地是由世界Ⅲ传承的，一个农业社会的孩童的成长是与在大地上的劳作和父兄的教诲及家族的传说的紧紧相伴的，对他们而言，世界Ⅰ与世界Ⅲ是一个浑然的整体。只是在传统社会中，无论世界Ⅲ还是世界Ⅰ都非常稳定，在一个人一生之中，都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对于一个生命个体，他所继承的文化心理一旦形成，就退隐成一个背景，很少再发生改变。

而现代人则需要时时接受两重现实的巨变。随着历史的推移，世界Ⅲ在人类生活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并且与世界Ⅰ产生了冲突。对于现代人而言，世界Ⅲ通常体现为由电影电视等所谓大众传媒构成的影像实在。影像实在由于其对视听信息的丰富再现，更为趋近世界Ⅰ。现代人的很多情感并不是在现实生活中体验到的，而是在电影或者电视中体验到的。就如某位作家所说，谁说是艺术模仿生活，分明是生活模仿艺术。人们每天谈论的不再是家长里短，而是前一天上演的肥皂剧。就如原始人与祖先的灵魂生活在一起，现代人是与无休无止的连续剧的角色生活在一起的。在近几届美国总统的选举中，迪斯尼的米老鼠也得到了不少选票，排除其中恶作剧的成分，可视为两重现实界限混淆的一个结果。影像现实对人们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举例来说，长期在影像现实面对暴力而无能为力的人们对暴力会产生漠然的心理，这种心理使他们在面对现实暴力的时候同样漠然。1998年年初，在美国发生了几个儿童有预谋的持枪杀人事件，对于这几个儿童凶手而言，他们只是在做一次电子游戏。他们精确的枪法、准确的策划和杀人后镇静的心理素质均来自于电子游戏。这是影像实在与现实实在发生混淆的又一案例。

虚拟技术诞生之后，第二重实在与第一重实在除了更加不好区分之外，更为重要的变化就是它的互动性。这也许会对人的心理产生与影像现实有所不同的影响。比如，同样面对暴力，你必须有所行动，是参与还是逃跑。无论怎样选择，你都不能对此保持漠然的心态。而且，选择逃跑的人也许会感到耻辱。澳洲的一个土著部落认为，梦与现实等同，并且人能够参与自己的梦。如果一个孩子在梦中害怕一个野兽，他们相信他在现实中也会怕它。解决的办法是，告诉孩子命令自己，再次梦到类似情形不许逃跑，必须要冲上去，与它战斗。让自己在梦中战胜对手是这个部落孩子的一项必修课。在梦中胜利的孩子才会成为现实中的勇士。与梦相比，虚拟实在要更容易被人控制。

可以想见，对于生活在不久的将来的孩子们，虚拟的现实将不仅影响他们的人生，甚至也将构成他们的人生。于是我们进入一个怪圈，从再现现实的愿望出发，走到了创造现实的结果。这时发现爱因海姆确有先见之明，与现实不同的才是可以审视的艺术，如果与现实没有区别，则不是艺术，而是现实本身。完整电影神话的实现之日，就是它的终结之时。

假做真时真亦假，随着信息技术进一步深入地参与到人的生存，现实与艺术、现实与虚拟现实的界限进一步模糊起来。它给人类带来的深刻影响，很快就会随着技术的发展而显现出来。这种影响自然是福祸并存。存其益，去其害虽然是人们的共同愿望，但谁也无法把它们分得一清二楚。事实上，新的生存方式必然到来，我们只能在新的生存之中做自己的选择，而不能选择这种生存方式本身。

1998年3月1日

1998年5月30日

北京稻香园

（本文发表于《当代电影》（双月刊）2000年第3期。收入《影视艺术前沿——影视本体和走向论》（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书中。此前，此文片段曾以《再现现实与创造现实》为题，发表于《自然辩证法研究》1998年第5期。）

参考文献

安德烈·巴赞《摄影影像的本体论》，《电影是什么》第13页。中国电影出版社。

同上，12页。

安德烈·巴赞《“完整电影”的神话》，《电影是什么》第19页。中国电影出版社。

《沉默的大多数》，中国青年出版社，第353页

金吾伦《塑造未来——信息高速公路通向新社会》武汉出版社，第180页

安德烈·巴赞《摄影影像的本体论》，《电影是什么》第13页。中国电影出版社。

同上，12页。

安德烈·巴赞《“完整电影”的神话》，《电影是什么》第19页。中国电影出版社。

《沉默的大多数》，中国青年出版社，第353页

金吾伦《塑造未来——信息高速公路通向新社会》武汉出版社，第180页